庄闲游戏温州从来不缺“江南皮革厂”

发布时间:2023-12-12 12:25:23        次浏览

  庄闲游戏一提到温州的鞋厂,总绕不开奥康、康奈、红蜻蜓这些大牌企业、“天选之子”,但滚滚商海之中,除了那些熠熠生辉的明星,也有“新美”这样默默陪跑的小工厂。

  2018年底,区政府宣布中山街整体纳入拆改工程。此时,周边地带早已完成拆改,一条新修的省道贯穿而过,两个大型商业中心与区政府遥遥相望,整个地段称得上是寸土寸金。

  作为一家老牌鞋厂,地处中山街南段的“新美鞋业”占据了整整一个街角,引人注目。这家鞋厂早年由王老爷子兴办,之后由长子继承,这几年又陆续传到王家老二、老三手里。算下来,已经营30多年了。

  拆改消息传来,“新美”的供应商们都在心里琢磨:王家兄弟会拿到多少拆迁款呢?“新美”又将会搬去哪里呢?

  中山街是一条老街,南段的鞋厂不少,“新美”“奥浪”“小乔”都是差不多大的小鞋厂。我做服装生意,也给几个鞋服厂家做加工,“新美”是我的客户之一。可每次去那里办事,我都浑身不自在,甚至要憋出一身冷汗。

  “新美”的大铁门是推拉式的,边缘早已锈穿,用黄胶带黏了厚厚一层。不知何时,胶带又被进出的猫狗挠出了一个小洞。进了铁门,是条黑黢黢的过道,左手边是门卫室,再往前,立了个巨大的铁笼,一条狼狗攀在笼边,“哼哧哼哧”地露出尖牙,阴恻恻地盯着人。

  现在的厂房都讲究通透,大采光、无柱式结构,可“新美”的厂子却一点儿也没挨上。为了进出方便,一楼作了仓库,堆放成卷的皮革,房顶有十七八米高,却只开了半平米的天窗,白天不开灯,在里面走得睁大眼睛,否则很容易撞上排列随意、又多又密的承重柱。

  二楼的车间也不太规范。工人东一堆西一块,坐得很零乱。这种厂子是不开流水线的,因为工序本就混乱,一开反而乱了套。通常这边缝上鞋面,用皮筋一捆,组长吼一嗓子,几个专门拉料的工人就拖着大塑料筐过来,用棍子将一堆堆半成品鞋面扫进筐子,再往下一道工序那儿拉。

  工人们坐的铁皮凳子,角落里的旧马达,四处散落着颜色艳俗的鞋盒,以及积尘散发出的腐朽气味……“新美”的环境总会让我有一种恍如回到90年代的感觉。

  王家老大早早退了二线,如今执掌场子的是老二与老三两兄弟。老二阿龙50来岁,高高胖胖,负责销售业务与账目,坐办公室。老三阿兴则是鞋样设计师出身,主抓生产和行政事务,整日在车间里忙活,一刻也闲不下来。

  与“新美”不同,“小乔”和“奥浪”这两家鞋厂都要年轻得多,经营策略也与时俱进。过年前后,厂子里总要挂上“高高兴兴上班来,平平安安回家去”“新春大吉,开业大利”之类的标语。当“新美”还在用长长的红色横幅时,“小乔”和“奥浪”则早早装上了电子屏,只要输进一大堆文字,就能上下滚动播放,一亮就是一夜。

  “小乔”和“奥浪”都有电商部门,“奥浪”还开了天猫店,年轻的客服人员坐满了一个大办公室,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。我做过“奥浪”的业务,客户当天下单,第三天就要出货,节奏极快。几个管理人员都很年轻,朝气蓬勃,与高大明亮的钢结构厂房相得益彰,连门口的保安也是衣着鲜亮的壮年汉子。与他们相比,“新美”那单调朴素的旧厂房简直就像黑白老电影,门卫老大爷还整天守着一台录放机,听咿呀咿呀的大戏。

  2018年底,“新美”内部的风波还没有传到外头去,我就从供应商的回款上看出了端倪。

  临近年关,我手里大大小小的客户基本都对好了账,进入财务打款的流程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,我总是特别关注手机短信,隔一会儿就要翻出来看一看。

  那天,我的账户收到一笔7万元的款子,备注写的是“新美”。新美的账早早就对过,那边的会计也签了字,原本是8万还要多出2千多零头,当时会计大笔一挥,将总额变成8万块整——这是老客户的“特权”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从财务那儿领了条子,再交到管账目的王家老二手里,我就回去等短信了。

  “新美”的信誉一直很不错,平日要是厂里偶尔难以周转,想要留个“尾巴”,也会打出另一张欠条交给我保存,打款向来没出过什么问题。我看着出了差错的数字,隐隐觉得不太对劲,便专程跑了一趟。

  到了新美的财务室庄闲游戏,已有五六个供应商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了。我拉过做五金的老刘,一问,他的款子果然也少了万把块。

  小生意哪里担得起这种损失?大家七嘴八舌,声音却都压得很低:“都快拿到拆迁款了,却变得这么小气——听说有3000万?”

  一群人谁也不愿当出头鸟,在财务室等了许久,等来的却是王家老三。老三40岁出头,理了个很精神的寸头,平日走起路脚下带风,朝气十足,可这天却蔫儿了似的,眼里布满血丝,看起来很累。他轻咳一声,声音沙哑地告诉我们,剩余的货款过几天就会到账。至于其中的究竟,他没有透露半分。

  事后我们才知道,老二与老三几天前就已经“剑拔弩张”,哥俩甚至在办公室里掐了一架——“新美”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
  温州是“中国鞋都”,留给鞋厂的地方不少,比如市区的双屿、永嘉的瓯北、龙湾的状元,都是鞋厂聚集的地方。要说便利,自然是双屿的位置最好,那里是温州鞋业的“心脏”,附近就有几个大型批发市场,客商遍地,人流密集,不过租金较贵,竞争激烈;瓯北这几年发展得也不错,交通方便,与市区仅一江之隔,功能完备,地价还便宜。

  老三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几个工业区考察选址,也与街道谈了不少次拆迁问题。街道拆迁心切,由一位熟人出面,给老三提了不少优待条件,说只要合同期内将厂房腾空,拆迁款立即到位,还会额外发一笔数额不小的奖金。街道辖区里还有个新工业区,靠着滩涂,空置的厂房很多。为了留住“新美”,街道负责人口头许诺:只要愿意搬到那边去,5年内,所有管理杂费一律减半。

  工厂搬迁可不是个轻松活。下料机和烘箱之类的大机械必须搬走,这些机械都在厂子的二楼,要敲掉窗户吊出去;办公桌椅,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,要雇几辆大卡车来回跑好几趟。以“新美”的规模粗略来算,从开始搬迁到安顿下来,少说也要10万元以上的搬迁费用。

  老三从朋友那儿打听过,这几年街道的拆迁任务重,姿态放得也低。附近几个街道都在大拆大造,为了跟上进度,早日让拆迁区腾空,街道很愿意“发善心”。之前,就有过不少类似的例子。

  只是,当老三千方百计地与街道斗心眼儿的时候,老二的态度却暧昧了起来——他不想干了。

  平心而论,这几年“新美”的业绩着实不算出色,2018年的销售额甚至略有下降。近年来,电商生意火爆,“小白鞋”之类的网红爆款大行其道,“新美”却一直没有赶上趟,接过几个订单后便没了下文。厂子的主打产品仍是那几款黑不溜秋的皮鞋,这种鞋花样少,被本地人称为“老娘鞋”,一般只销往中西部小县城,目标客户是上了年纪的保守妇女。可她们的消费能力十分有限,利润自然也稀薄。

  而对面的“小乔”和“奥浪”却赶上了电商的风口,发了财。“奥浪”甚至早早就在机场附近买下一个厂房,据说花了4000多万。还没等街道通知拆迁,自己就搬了过去。

  过了几天,我去另一家客户那里对账,又碰上了五金商老刘。老刘与王家是远亲,消息多少比我灵通些,我向他打听“新美”的境况,他摇摇头:“怕是要散了。”

  “新美”是中山街上的老牌子,那些刚更新过的鞋机暂且不说,员工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。工人们老带新,新变老,人员一直相当稳定。他们对“新美”很信任,别家的工人恨不得发日薪,生怕老板跑路,“新美”的工人却不愿取完每月的工资,只是支取个一两千元当生活费,其他的依旧留在厂里,年底再一并结算。

  这样的工人有上百个,每月的工资数该有六七十万,按照这种结算法,给厂里减轻了不少的负担。王家人投桃报李,年底会发一笔过节费,开年还有千元红包,劳资关系相当融洽。

  “‘实业这么难做,不如借着拆迁的机会,干脆大家吃一顿散伙饭。早一日将厂房腾空,拆迁款就早一日到手’——”老刘说得有鼻子有眼,“这是老二的原话。”

  他说,克扣供应商货款的主意也是王家老二想出来的。既然已决定关门散伙,自然要坑供应商一笔,这在本地很常见。工人们有劳动局做后盾,不怕拿不到工资,供应商就倒霉多了,每家“吐”出1万块,那就是几十万的真金白银。可是,老三并没有打算把“新美”三十多年的声誉毁掉,于是兄弟俩闹得很僵。

  老二这人有点傲,平常眼睛长在头顶上,只用余光瞟人,说话总带着点架子。他一到厂里,不管是供应商还是普通工人,都叫他一声“王总”,之后大家就不愿意接近他了。

  比起哥哥,老三就亲和多了,他的名字里带个“兴”字,大家都叫他“阿兴老师”,也有叫“兴哥”的,有些工人在厂里待了十几二十年,一旦碰到工艺上的难题就朝老三发火,会直呼其名。老三也从不拿捏身份,笑呵呵地应了。

  那天下着大雨,我去“新美”送货,小货车的雨刮器坏了,我只好眯起眼睛盯着挡风玻璃,仅凭雨水缝隙看路,一路烦躁极了。在“新美”的仓库卸了货,我钻进车厢后一摸口袋,发现刚刚签过字的送货单不见了,只好回头去找,从门廊、门卫室,一直找到了财务办公室。

  那张单子上可不是小数,算起来有7000多块。彼时我经验尚浅,一下子就慌了,赶紧找到签单的会计——也就是老二的媳妇——说明情况。老二的媳妇装模作样地在桌子上翻了翻,便轻轻丢出一句:“月底再说,我帮你看一看。”

  万一她忘了这茬儿,这张单子岂不就飞了?我不住道歉,吞吞吐吐地问她,能否将签过字的另一张底单交给我,我好拍个照留个底。可是,她一边在电脑上玩纸牌,一边敷衍地摇头,说是已经输进电子账,按规定,没到月底是不能动文件夹的。

  我站在会计室门口,紧张地涨红了脸,外头风雨正急,我的额头上渗出的汗都浸湿了发梢。这时,老三从车间回来,看见我,便关切地问怎么了。等我说完前因后果,老三点点头,很快从文件柜里翻出那张底单,往上写了个记号,又对我说:“你不要急,明天再跑一趟,把老的白联带过来,重新开一张就是。等会儿我往电脑里写个备注,弄丢的老单子作废掉,这就解决了。多大点事儿嘛,你不用担心。”

  我指指老二媳妇,他“嗤”地一笑:“她这个人,就那样,别放在心上。”他朝办公室一努嘴,开玩笑地说:“小伙子,送货得小心呐,哪个会计不是刻薄鬼?”